美国孤立主义背后的种族因素
一
随着川普再一次当选为美国总统,“孤立主义”再次进入我们的视野。现在有一些美国保守主义者骄傲的认为,“孤立主义”正是新大陆优越性的体现。我今天来说点反面意见吧。
过去人们一般认为,美国的孤立主义有好几个来源。首先是在美国建国之初,华盛顿、亚当斯等人都意识到美国的地理隔绝性和新生国家的脆弱性都要求美国的外交政策保持审慎。美国总统华盛顿在1796年的告别演说中直接说道:“为什么要把我们的命运与欧洲任何一部分纠缠在一起,进而将我们的和平与繁荣陷入欧洲野心、竞争、利益、情绪或变幻莫测的网络中呢?”
孤立主义不仅是政策的产物,更反映了一种根深蒂固的政治判断。建国时期的美国人普遍认为,欧洲的政治文化腐败且专制,而新大陆代表了一种民主和共和主义的试验。但建国领袖们都认为,不幸的是,民主政治似乎不太擅长处理外交关系。约翰•亚当斯在1809年说道:“我们的政体,尽管无法估计,但我们比别国更容易遭受外国险恶阴谋和致命影响的渗透。” 托马斯•杰斐逊认为共和与自由是如此的脆弱,大众又太易于激动、变化无常,以至于最好不要让国内的民众接触太多的国际政治诱惑。
最后,则是文化价值观的作用。许多早期移民将美国视为“山巅之城”,是上帝拣选的国家,旧约中的种种故事可以跟美国建国史完美对应——从“出埃及”到“新大陆”,从“分开红海”到“独立战争”,从“十诫”到“1787年宪法”。美国由此成为全世界自由与美德的灯塔。不过“山巅之城”同时也是“末世方舟”:既要与世间的不义进行抗争,又要与世俗的洪流划清界限,所以美国应该闭关自守,保持与外界“腐败文化”的距离,对内致力于建设一个“道德纯净”的社会。
在这里,我不是在说,以上这些都不是真的,而是想说,除此之外,孤立主义还有另外一个来源是人们常常忽略掉的——种族主义(如果我们和缓一点说,就是美国人对社会同质性的喜爱)。
二
有种说法是,美国并没有典型意义上的那种民族主义思想,因为美国的立国基础是人们对一系列政治价值观的认同,而不是共同血缘、人种和语言。这是一块新大陆,得天独厚,不沾染旧世界的因果恩怨。美国历史学家霍夫施塔特指出,“我们作为一个民族的命运不是拥有意识形态,而是成为一种意识形态。” 这种意识形态即“美国信念”(American Creed)。对美国信念,学者、政治家与社会大众给出的定义都差不多,认为它是一系列政治原则的综合,这包括个人权利、自由、平等、法治、个人主义等。很多人认为,美国是一个普世国家,谁来到美国并认同这些政治原则,谁就有权成为美国人。
美国著名的保守主义政治学家塞缪尔•亨廷顿则犀利的指出,以美国信念作为唯一美国特性其实是相当晚近的事情,美国并不是胎里就去民族主义化的,在两百年里,美国人从多个角度界定过自己的特性,这包括文化和意识形态,也包括民族与人种,只不过随着时间的过去,在二十世纪中期以后,人种与民族属性从美国人的定义中大体消失了,使得现在的美国人才主要从文化和意识形态方面来定义自己。
在这件事上,双方都是对的。一方面,美国立国是一场内战的结果,内战的双方都是英国人(一方是不列颠群岛的英国人,另一方则是北美大陆上的英国人),这就使得建国者没有办法进行民族主义动员,只能依赖政治原则作为革命的理由,这使得美国具有理论上的极大开放性。但另一方面,在建国的时候,建国者们也没想过国家要向谁都开放。国父之一约翰•杰伊曾说:“感谢上帝,给了我们国家如此团结一致的人民,他们有共同的祖先,讲同样的语言,信仰同一宗教,遵从同样的治理原则,习俗风尚非常相近。” 另一位国父本杰明•富兰克林也曾说道:“我偏爱我国家的肤色,因为人类天生就有这种偏爱”。
而且,不管这些国父怎么想,从那个时代到二十世纪中叶的美国人几乎都认为,美国是一个白人国家。这个信念是如此之深入人心,以至于美国人在很大程度上拒绝了其建国者在一开始的愿景——杰斐逊曾经在1786年给麦迪逊写信的时候,曾经希望美国的统治能够到达整个南北美洲。 但是美国人在随后的一个世纪多时间里拒绝实现他的愿望。美国可以扩张,但只要地不要人。
过去我们讲十九世纪的美国,总是强调它的扩张主义性格,“昭昭天命”嘛。美国的版土从大西洋东进横跨东西海岸,似乎也确实能证明这一点。但实际上,美国的扩张有一个显著的限制条件,用美国史学家艾瑞克(Eric T. L. Love)的话来说,“蓄意、系统性的把非白人排斥在外,是整个19世纪美国国家建设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指的是在整个十九世纪与二十世纪初期,美国的扩张的前提条件就是要维护美国的种族同质性。在这种情况下,往往不是种族主义为帝国主义服务,而是帝国主义要首要考虑美国的种族主义情绪才能有所动作。
1846年至1848年美墨战争爆发,当时有些美国人认为应该占领整个墨西哥。参议员卡尔霍恩是那个时代著名的政治家,主张吞并德克萨斯(因为那里根本就没有多少墨西哥人),但反对吞并整个墨西哥。卡尔霍恩认为,征服墨西哥是“对我们的自由和民主体制的破坏”,因为美国“从未将白种人以外的任何种族纳入联邦”,“墨西哥人口中有一半以上是纯正的印第安人,剩下人口又有很大比例是混血儿”。让他们加入,无异于将腐败或某种可怕的传染病引入美国。 另外一名参议员则宣称,美国不希望与墨西哥人民有任何“令人遗憾的合并”,“我们想要的只是他们名义上拥有的一部分领土,这部分领土一般无人居住,即使有人居住,也是人烟稀少,而且人口很快就会减少,或向我们看齐。” 他们这些看法导致最终美国只割占了德克萨斯和新墨西哥,放弃了占领墨西哥全境的计划。
1869年,格兰特政府打算购买整个多米尼加共和国(以便获得合适的海军基地,格兰特还私下里打算把所有的国内黑人都迁徙到这个岛上去),根据政府代表与多米尼加政府签订的条约,多米尼加公民会成为美国公民,共和国也会成为美国的一个邦。但是条约在提交国会审核的时候被驳回了,一位参议员说道:“收购和占有这些热带国家,并接纳难以同化的居民,将严重违背我们共和政体的本质,这将大大加剧我们原本就不得不面对的种族问题。由于气候条件,这些热带岛屿永远不可能成为日耳曼血统人民的定居地。这个联邦共和国不能在不损害其原则的情况下,以武力统治这些岛屿,而居住在这些岛屿上的人口也不值得信任,不能让他们参与管理我们的国家”。 他重点指出,吞并多米尼加,只会加剧国家现有的种族问题,并揭开旧伤疤。即使格兰特自己的国务卿私下里的意见也是“尽管美国可能吞并由盎格鲁撒克逊人居住并习惯自治的国家,但拉丁人种加入美国……只会是多年冲突和无政府状态的开端。”
一名参议员告诫他的同僚:“(想象一下)您吞并了西印度群岛的其余部分,越来越多,不是几十万,而是几百万。你不能消灭他们全部,你必须尝试将他们纳入我们的政治体系。你必须承认他们为州,与你们所代表的州享有平等地位;你必须承认他们为州,不仅能够自治,还能参与共和国共同事务的管理。你想过这意味着什么吗? 想象一下,如果‘天定命运’让我们吞并了墨西哥,那么一旦踏上斜坡,就将无法停止。再想象一下,在我们已经拥有的南部各州之外,又增加了十个或十二个热带州。这些拉丁裔人民混合了印第安和非洲血统,他们与我们语言不通,没有共同的传统、习俗、政治体制和道德规范;想象一下,一、二千万热带人民的参议员和众议员,坐在国会大厅里,将他们的智慧、道德、政治观念和习惯、偏见和激情,投入到这个共和国的命运天平上……想象一下这一切,然后告诉我,你的想象力难道不会从这幅图景中退缩吗?”
墨西哥和多米尼加并不是美国扩张史的个案,在整个十九世纪,美国的种族主义者用同样的言辞和逻辑,一次又一次的击败了帝国主义者的扩张计划。
三
当然,有人看到这会质疑:“那你怎么解释美国在1898年吞并夏威夷,并发起美西战争,夺取菲律宾和古巴的?”
先说夏威夷。夏威夷产蔗糖,美国人在当时对夏威夷蔗糖业有很多投资。1893年,由于夏威夷王国末代女王企图废除有利于美国投资者的宪法,在夏威夷的美国人发动了一场政变,推翻了女王,成立夏威夷共和国,要求加入美国。但是,当时的美国舆论其实非常抵制吞并夏威夷。《纽约论坛报》写道,“(在遥远的领土上建立国家,给予外来种族公民权和平等保护)是疯狂的人道主义,是我们引以为豪的同质大陆共和国的退化和堕落。” 一位法官在《纽约时报》上撰文,认为吞并夏威夷会开启危险的先例,美国会陷入与外国纠缠不清的关系中去,也将“为我们吞并其他国家提供理由,而不管种族的差异以及该行为可能带来的不和谐因素……获取主要由非白人居住的其他领土……是不可接受的”。 同时代的另一位政治家、思想家詹姆斯•布莱斯(James Bryce)则锐利的指出,没有人想“增加美国中的黑人成分。” 正是在这种情绪的簇拥下,当时美国总统克利夫兰反对吞并夏威夷,他认为这是一场未经国会授权的非法战争行为,夏威夷共和国临时政府也是非法政权。工会反对亚洲移民工人可能的竞争,为了避免夏威夷糖业的威胁,美国本土糖业利益集团也反对吞并夏威夷。直到1897年,在麦金莱总统当选之后,才重新启动合并谈判。即使到这个时候,他还是面临着舆论界的强大反对声音,比如《世界报》反对“将这股来自遥远南洋的肮脏恶毒的血液注入国家的血管”。
1898年帝国主义者确实成功的吞并了夏威夷。不过,这主要是因为帝国主义者在那时更新了策略,指出夏威夷人很少,而且夏威夷外来人口中增长最快的是葡萄牙移民及其子女,如果再加上立法迫使亚洲移民离开,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夏威夷将会被“白化”。此外,他们也极力避免再谈到种族问题,而是指出夏威夷岛在海军战略位置上确实重要——当时已经发生了美西战争,而美国又需要防止日本可能的威胁。
但夏威夷的特殊条件在其他地方几乎是无法复制的,菲律宾和古巴就是如此。过去我们一般说1898年美西战争是美国海外扩张的开端,是美国走向帝国主义的开始,但其实如果我们看历史就会发现,1898年不是什么美帝国主义的开始,而是美帝国主义的结束。1898年之后,美国基本上没有再发动过对外扩张战争,也没有兼并什么海外领土,这意味着美国在很短暂的时间内尝试了一下海外扩张,但很快又放弃了它,使得美国成为了一个瞬间帝国。
在1898年美国占领菲律宾的时候,种族主义再次显示出它是美国扩张的障碍。麦金莱总统希望能够吞并菲律宾,因为它的战略地理位置非常重要。但是这遭到了国会的大力狙击。当时一位参议员说道:“谈论把8000英里外的热带国家美国化是无稽之谈。我们的人民永远不会同意这片遥远土地上的人民在我们国家的事务中有发言权。”一位前副总统则指出,过去美国获取的领土都“适合我们自己种族的人居住”、“在盎格鲁撒克逊人的统治下”,而菲律宾人不懂法治、堕落,“完全不适合自治”,因此不适合加入美国。 舆论同样不支持麦金莱总统,《共和党人报》指出,“夺取菲律宾将使美国头、脖子和马裤都陷入旧世界的泥潭。”《芝加哥大洋报》对此表示赞同,“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比菲律宾群岛更不适合成为美国的一部分。” 《底特律新闻报》承认,美国过去“在获取大陆边界以外的领土方面表现出明显的胆怯”,并认为这是一种明智的传统,也是解决美国眼前问题的一种模式。
美国当时的决策者不得不绞尽脑汁,将种族主义与吞并政策割裂开来。比方说,美国政府想过只吞并海军基地,这样美国就可以免除对菲律宾居民的任何责任。当这一计划被认为不可行时,决策者又考虑只占领吕宋岛,把其他岛交给其他欧洲列强共治,还想过把菲律宾交还给西班牙。在1898年,麦金莱发出了一项对菲律宾前途的声明——“我夜复一夜地走在白宫的地板上,直到午夜,先生们,我毫不羞愧地告诉你们,我跪下来,不止一个晚上,我向全能的上帝祈祷,祈求光明和指引。” 很难想象一位古代帝王在获得一块新领土之后会有麦金莱这样的苦恼。而且,这种言语似乎并不是麦金莱的虚伪掩饰。日后他私下里也对旁人说道:“如果老杜威(美国海军舰队司令)在消灭西班牙舰队后就扬长而去,那将给我们省去多少麻烦啊。” 在另一处,他对来访者坦承:“我不知道该拿它们(菲律宾)怎么办。”
不管怎么样,麦金莱还是占领了菲律宾(但与西班牙的和约仅仅以一票之差在国会通过,国会随即通过决议,明确否认菲律宾人的美国公民身份),其理由类似于一战之后国联所使用的“殖民地托管”——换句话说,美国在菲律宾的统治从表面上来说要为本地人服务,也是暂时和过渡性质的。
事实也的确如此,国会中的民主党人明确表示,不想让美国资本进入菲律宾,因为如果这么做了,美国国内就会形成一个利益集团,而“我们就必须继续每年花费数百万美元在那里维持一支军队。我们必须继续向这些热带岛屿输送我们的青春之花,以便让那些只追求世俗利益的外国投资者能够继续剥削这些不幸的人民。”这样,“我们从这些岛屿撤军的时机永远不会到来。” 在他们的努力下,1902年国会立法规定,限制美国人和美国公司在菲律宾占有土地和矿产的数量,也阻止在菲律宾使用美元。这直接导致了一个结果——美国在菲律宾的投资实际上很低。比方说,尽管美国本土不能种植橡胶,使得美国希望能够获得可靠的橡胶来源,但由于美国的立法限制,菲律宾的橡胶业始终没有发展起来。
几乎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古巴,这里就不赘述了。
我们能看到,美国人在美西战争之后基本上就放弃了帝国主义扩张计划,帝国主义热情再也没有重新回到美国社会之中。1907年,一位顾问建议老罗斯福总统吞并海地和多米尼加,老罗斯福的回答很有意思:“(他的兴趣)不亚于一条吃饱了的蟒蛇去吞下一只豪猪。” 个中原因其实很简单,简单的帝国主义实践让美国倒足了胃口,只能又回到孤立主义的路上去。
四
在上面我们讲述了美国的海外扩张史(更正确的说,是海外不扩张史),意在阐述其国内的政治氛围对美国的扩张、外交行为所施加的强约束。可以获得的土地就是不去染指(或者少染指),没有比这个更能说明美国孤立主义所达到的高度了。
我在这里做的也不是价值判断,毕竟因为种族主义不去吞并地方,总比因为种族主义去吞并地方,还是要好得多。本文只是在说,美国的孤立主义和“白人国家”实在是脱不开干系的。在十九世纪美国的政治、社会氛围里,种族间的紧张关系始终是一个醒目的特色,种族隔离、移民限制和排外政策随处可见,美国人始终紧绷着那根弦,以至于连“井绳”也忌惮上了。
所以说,美国孤立主义的根源不止是不想牵涉国际冲突,不止是美国人忧心国内民主或崖岸自高,也是出于对社会同质性的爱好。走向国际主义、全球化或全球扩张多半也就意味着多元化,而这是彼时美国人所不喜的。十九世纪末的美国大工业家安德鲁•卡内基有一次写了一篇反对美国扩张的文章,他在里面有一个很有力的反问:“共和国是要保持一个同一的整体、一个团结的民族,还是要成为一个由相距甚远的异族组成的分散而不连贯的集合体?”
为什么美国会在社会的压力下抵制扩张,跟美国的特殊政制与社会情形有关,可做另文阐述。我在这里只是想说,今日的美国又有重新回到“孤立主义”的倾向,这到底是美国人看出国际秩序有极大的瑕疵,因此要重新独树一帜,不屑于与旧世界为伍呢?还是同历史一样,有些美国人希望复刻“白人美国”呢?我不能轻率作答。